助疫為虐?——疫病觀念與偏方心理

疾病小說 × 「我們」的故事系列之三

2020-10-20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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2020年的5月中旬,美國陷入新一波新冠肺炎疫情的高峰,染疫死亡人數突破9萬,幾乎占全球的1/3。此時傳來令人震驚的消息,美國總統川普宣稱每天吃治療瘧疾的藥——「羥氯奎寧」以對抗武漢肺炎。儘管政府專家表示,這種風濕免疫用藥可能造成患者出現嚴重心律問題等副作用,並不適合用來抗疫。消息一出,立刻引來全世界輿論的譁然,為何貴為世界超級強國的領袖,竟然會服用尚未證實療效的藥物來預防疫病?事實上,這並非單純的醫療知識的問題,而涉及了非正規療法的偏方心理。這種偏方心理,或許可以從更根源的問題,也就是對於疫病認知與聯想談起。

瘧疾是非常古老的流行傳染病,我國最早的醫書《黃帝內經》已有瘧疾的記載,連埃及、印度的古醫書也曾記載瘧疾的流行與危害。西晉末年,華北居民大量南遷,在溼熱的環境中感染瘧疾者頗多,而反映在葛洪的醫書《肘後備急方中》之中,明確記錄了患瘧的症狀和醫療的方法;另一方面,在當時的小說中,瘧疾故事的數量,更遠遠超越其他傳染病,可見從古至今,此病都是與人們生活經驗息息相關的流行病。

有趣的是,在中古疫病故事中,很少見到瘧疾病癥的描寫,只有在《續高僧傳》釋僧保的故事中,曾經說到釋僧保自行治療瘧疾之事,他在感覺冷時,反而去淋冷水,發熱時則烤火,覺得乾渴時就在口中含鹽,下痢時則絕食,就這樣根據病癥反向操作,竟然把瘧疾給根除了。由此可以得知患瘧者會有冷、熱交替、口渴和腹瀉等症狀。而《錄異傳》的記載,更加神奇,主人翁宏老頭因為染上了瘧疾,就獨自住進田舍裡。在瘧病的症狀發作時,恍惚間看到有幾個小兒,有的騎坐在他的肚子上,有的則拉他的手腳,無所顧忌。於是宏老頭就繼續裝睡,然後突然起身,小兒們驚慌中化作黃鳥飛去。但其中一隻已被老頭緊緊抓住,他不管三七二十一,把這隻鳥兒五花大綁,掛在窗戶上,忿忿地說道:「老子明天就把這妖鳥給殺來吃了。」沒想到天亮前,被綁住的鳥兒竟失去的蹤影,可怪的是宏老頭的瘧病也就不藥而癒了。更不思議的是,以後鄉里有人患上瘧病,只要喊著說:「宏老頭來了!」瘧病就立刻痊癒。如此類似的斷瘧傳說,不一而足,稍後再詳論。

有關瘧鬼的傳說,要溯源自上古時期帝王家族系譜的故事,話說高居五帝之首的黃帝,他的次子昌意被分封到若水,也就是神話中若木所在之地,位於南海之內,黑水之間,遠及崑崙山的西邊。昌意娶了蜀山氏的女兒昌僕為妻,生的兒子就是顓頊。顓頊輔佐少昊,少昊是黃帝的長子,也就是他的大伯,治理九黎地區,位於黃河流域的中下游地區,後來因功被封於高陽(今河南杞縣東),故又稱其為高陽氏。黃帝死後,因顓頊有聖德,立為帝,居帝丘(今河南濮陽)。在傳說中,顓頊有許多兒子,其中也早夭者,成為疫鬼。根據《搜神記》的記載,一個遊蕩於在溫暖潮濕的長江水域,成為傳播瘧病的瘧鬼;一個留在家鄉若水,成為魍魎鬼;一個則常徘迴於一般人家的房室中,不時惡作劇,驚嚇小孩。在形貌上,只有魍魎留下文字紀錄,《淮南子》形容他看起來像三歲的小孩,有著赤黑色的膚色,紅色的眼睛、紅色的指爪,配上長長的耳朵,卻有一頭美麗的黑髮。根據類比的神話思維,有五個原則:一是用熟悉的事物解釋不熟悉的事物,二是強調相似性,隱藏差異性,三是善用抽象概念,四是講述連貫的故事,五是喚起情感共鳴。居住在若水的魍魎鬼,若木上有十朵紅花,像是光照大地的十個太陽,但也處於太陽西下的黑暗大地,沉落於黑水之間。由此可類比魍魎黑色的身軀、十隻紅色的指頭、發亮的眼睛,以及如如流水一般的頭髮。同樣的思維模式以推,瘧鬼應該也是維持早卒之際的小兒的形象,而江水的波濤起伏、深沉莫測,既是珍怪所藏,又形成險阻隔離,乃至毀滅傾覆等不同屬性,經由抽絲剝繭、重新排列組合,又將形構出什麼樣的瘧鬼形象?留予後人諸多的想像空間。

回到中國古代的疾病觀察,主要依靠著病人表現出來的徵候,再輔以環境、生活方式來診斷,而非透過病原體的生物研究,因此古代對於疾病的定義往往比現代疾病寬廣,根據學者研究指出,古人所認知的「瘧」病正是如此,未必就是現代醫學認定的瘧疾——以蚊子為媒介,使得瘧原蟲進入人體,刺激體溫的調節中樞,引起發熱發冷症候的傳染病。在此姑且不論正統醫學,主要聚焦於民間醫療知識,中國自古就累積了豐富的疾病觀察、預防與治療經驗,特別是在瘧病方面,相關材料遍及經、史子、集各類古籍。從觀天象、察地理、體人文,而在漢代形成的《周禮》、《儀禮》、《禮記》等「三禮」來看,在《周禮‧天官》中即記載:「疾醫掌養萬民之疾病,……夏時有癢疥疾,秋時有瘧寒疾。」也即是治療疾病的醫官從節氣變化歸納出夏天人們常會疥瘡流行,而秋天則是瘧疾的好發期;而《禮記‧月令》中則說:「( 孟秋之月) 寒熱不節,民多瘧疾。」節氣固然能有效說明瘧疾好發時間,解釋病因的形成,但「寒熱不節」的描述其實也涉及了瘧疾冷、熱交替病徵的聯想。換言之,在古人的身體想像中,身體內部形成的小宇宙,乃是跟外在的大宇宙相互影響作用的,或還用五行相生相剋來概括變化的規則。當外在宇宙節氣的變化會觸動內部小宇宙的循環,一旦內外不調,就會染病,並且在身體外部顯現出相應的病癥。

在這種身體宇宙的思維下,往往視疾病為一種內循環的失調,那麼診治的方式就是依循著以氣導氣,以形養形的原則,進行補充、疏通和導正。在古代尚未建立完整醫療系統前,正規藥物不是人人可得,往往靠著口耳相傳,形成一種民間知識,於是有氣虛補氣、吃腦補腦、吃腎養腎……等觀念,也就連帶產生各式食補偏方,乃至對「症」下藥的偏方治療。其中既有正規的醫學觀察,更多是類似巫術的象徵思維。

由此再歸納中古疫病故事中的「斷瘧」方式,也就是當時阻斷瘧疾的方式,包括:自己直接捕捉瘧鬼小兒,或是召喚當時最猛勇的大將軍桓石虔 (?-388) 以震懾小鬼,或是祈請武昌廟神縛鬼,或是呼喊敗死將軍沈充 (?-324)來驅除,或是得到天書以劾百鬼,還有則是服用老虎溫熱的睪丸。歸結到底,可以發現這些方法都不約而同地將瘧病的病癥擬人化,賦予變化不定、反覆難、纏,以及畏懼強勢者等特徵,而剋制的方式幾乎一無醫方,而是依照瘧鬼的性質所設想出來的偏方。

偏方不限於相信鬼神致病的年代,即使到了現代社會,無論是經濟因素,還是制度因素,也可能不想面對被放大的健康問題,許多人還是有逃避上醫院的習性,平時頭痛醫頭,腳痛醫腳,或是耳聞,或是親驗,最怕的就是偏方延誤治療。但不可否認,在無關性命的輕症,偏方可具有心理安慰的作用,轉移症狀帶來的不適,以等候免疫力的自我修復,甚至某些偏方也有一定的療效;即使偏方無效,在醫界束手無策之際,尚能持有一線希望,積極地保有一些作為的能力。其中的文化心理,或許可以給予更多同情的理解。

很遺憾的是,事實已經證明,川普總統宣稱用「羥氯奎寧」以對抗武漢肺炎,完全破功。在2020年10月2日,此君一家三口都確診染疫。而今在全球數千萬的確診人中,也不知有多少人是迷信偏方而染疫?既然已有醫生嚴正的警告,何苦再以身相驗,使用無效的偏方,助疫為虐?苦了自己,也可能危害周遭人的健康。

相關檢索詞:瘧 疾病事件:SE175A 《列異傳》 湯蕤、SE182A 《甄異傳》 張安、SE487A 《異苑》 朱牙之 · 6卷、SE202A 《述異記》 徐氏、SE282A 《錄異傳》吳士季、SE283A 《錄異傳》宏老、Z248 《續高僧傳》 明律 · 21卷 · 釋智保

作者 / 劉苑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