別來無恙?——從疫病談疾病社交距離

疾病小說 × 「我們」的故事系列之二

2020-09-18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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別來無恙!這句略帶古風的社交問候語,言下之意是「久未問候,您近來一切安好!」而安好的前提,就是無病無痛。在新冠肺炎流行期間,卻成了網路流行的俏皮話,賦予新的解釋——您別來,我就無災無病了!保持社交距離,不只是台灣要「順時中」,也逐漸成為全世界公衛的普遍認知。但疾病的社交距離,真的就只是防止飛沫感染的1.8米?科學的數據之外,是否還有一些潛在的社會規則呢?

疫病並非當前才有,自古既有戰爭,往往就伴隨著疫情的發生,特別是魏晉南北朝時期,從西元220 年曹丕稱帝起,至581年楊堅篡周為止,凡經歷了三國、西晉、東晉十六國、南北朝等朝代。由於面臨政權的分裂對立,征戰不止,加上氣候異常、乾潦飢荒,造成人群大規模的遷移,在諸多因素的交叉影響下,前後362年間,共有76年曾發生過疫病,平均每4.76年就有一次大疫,其中又以西晉末年的頻率最高,發生率縮短至每2.89年一次。

若說「久病成良醫」,魏晉南北朝的古人,在環境的激發下,迭有突破,如三國名醫華陀之流,而即使一般人,懂得醫術的還真不少。如兩晉間的道教學者葛洪,就曾說:「古之初為道者,莫不兼修醫術,以救近禍焉」,也就是主張修道者必須兼習醫藥之術,在山中修道時,一旦遭逢病痛,便可以自行救治,以保住性命,如此才可言及長生之道。此外東晉末期的重要官員殷仲堪,曾擔任過荊州刺史,父親殷師有「虛悸」之疾,也就是「失心病」,即使床下螞蟻爬行的細微聲音,也會妄想成奔騰的牛群;如此罹病多年,殷仲堪衣不解帶的照顧父親,並為此鑽研醫術,著有《殷荊州要方》一卷。

弔喪問疾原本是表現人情義理,展現同理心的人際互動,意在分擔喪家失親之痛,或安慰病者身體的不適。在《說苑》一書中,借由孔子之口,稱讚弟子宓子賤「雖有公事,而兼以弔死、問疾,是朋友篤也」,也就是子賤能不受公事的影響,仍能篤厚朋友之情,故可稱為君子。然而在魏晉南北朝反成為一種禁忌!其實這有特殊的時代情境,可追溯至從東漢時期,發展出一種「尚交」的風氣,士大夫透過彼此的交往關係,建立起全國性的社交網絡,形成士大夫的社交圈,也成為一種互相依賴的團體。士人常積極參與士大夫的社交活動,希望得到士大夫領袖的賞識、誇讚,從而累積名聲。因此漢晉以下士大夫經常性的社交生活,就是「談客盈坐」 、「座無虛席」,就這麼清談過了一整天,故被學者稱為「群居終日的生活方式」。而弔喪問疾正是當時重要的交際活動之一。然而過度頻繁的群聚活動,不僅可能帶給喪家、病者很大的精神壓力,在疫病流行期間,更將人群暴露在危險中。

當時社會上就流傳著一種疾病禁忌,也可說是一種民間知識,打小就常聽長輩、街坊、朋友說起,彷彿不學而知。好比「鬼擊」之病——比喻這種病就像被鬼打到,從古代醫書的角度來看,意指人突中惡氣而不醒人事,甚至有胸悶、腹痛或吐血等徵候;另從民間禁忌的角度來說,舉凡病家、喪家及墳墓,都會被被認為是眾鬼出沒的地方,也較容易受到攻擊。根據《搜神後記》記載,魏晉時期竹林七賢中的王戎,後來分封為安豐的侯爺,在他年輕時,曾坐車大老遠參加喪禮,在亡者入殮前,回到車上休息,突然看到天邊有如鳥般的異物飛來,進前一看,原來是一個駕著紅馬車、穿紅衣,手拿斧頭的人。這人不請而入,進入王戎的車內,端視了他一回後,竟客氣起來,還透露一個祕密,令人既興奮又害怕:原來紅衣人正是鬼卒,能預知王戎日後必位居三公,特來拜見;順便告知王戎注意一個禁忌,若非至親,儘量不要參加外人的殯葬儀式,實在不得已,務必要有避邪防身的準備。何以如此呢?紅衣人立即以行動證明,一躍就到擺放棺材的牆頭上,趁著一人低頭向棺內亡者訣別時,一斧而下,正中那人的額上,隨即倒地。眾人大驚之際,只見紅衣人坐在棺頭上,望著王戎而笑……。那個中斧的倒楣鬼,所得的怪病就是所謂「鬼擊」之症。換言之,預防鬼擊,最簡便而有效的方法,無疑就是儘量減少弔喪問疾,保持社交距離,但卻悖離了溫厚人情。

究竟疾病的社交距離應該如何拿捏?有一個很好的例子。在西晉咸寧期間,一連幾年,年年大疫。兩晉時期著名的穎川庾家,祖孫、父子、叔姪多位居高官,包括兼有東晉權臣和外戚身分的庾亮,妹妹則是晉元帝的皇后庾文君。叔叔庾袞卻是一位隱士;兄弟四人,在這場疫病中一連病死兩人,連哥哥庾毗也染疫臥床,於是父母家人都緊急離家避疫,唯有庾袞不捨生病的兄長,堅持留下照顧,並準備為死者守喪。待百日疫氣平息之後,家人重回宅第,竟然發現庾袞健康如常,庾毗也逐漸復原。在這則志怪故事中,重點在於庾袞的義行,具有非常的勇氣和決斷力,不僅為他個人博得了孝悌的美名,也遺澤後世,預示家族的長遠興盛。由此觀察疫病的危機處理,庾袞展現了「臨事不懼,好謀而成」的性格,也就說他向來不怕事,總是預先作好完善的規劃,從他先疏散隔離健康的家人,而自己留下,既要照顧病人,必也會清潔汙染的環境,凡此種種應該是當時最佳的防疫策略。

相對庾袞的義行,一般人面對疫病患者常是敬而遠之,如《神仙傳》記載的趙瞿故事,他曾患癩病多年,也就是今人所謂的痲瘋病,一直無法治癒,家人擔心傳染給子孫,於是為他備了些糧食,就送至遙遠的山洞,任其自生自滅。後來卻因得到山中仙人的指點,服食松脂後,不僅病癒,且獲長生。這種拋棄染疫者的作法,當然不足為訓,但也反映了當時對於傳染病的恐懼與無奈。

魏晉南北朝時期適逢佛、道二教勃興,這些信仰都敏感地捕捉了時代感覺,結合宗教義理,將恐懼轉化為承負與報應。道教認為承負就是「故氣流接,注連累代」,祖先本有的故舊之氣,就像流水溢注而牽連子孫,影響達數代之遠;在佛教的感應故事中,癩病常發生在那些不事佛、廢佛者身上,或為竊取佛像、佛錢等惡行者的現世報。

就一般的社會關係網絡而言,常是依照血緣、地緣、業緣及權力等條件,由個人、家庭向外推及於各種親疏關係。個體作為社會關係的一員,必須遵循一定的社會規範,懂得解釋、體會對方的行動,並適時做出合宜的反應。隨著佛教、道教的傳播,社會逐漸出現一群方外的僧、道人士,「這一群人」實已超出傳統的社會關係系統,平日又常遠離人群,在名山洞府裡修道。從人群學角度來說,僧、道之士可視為與世俗社會保持距離的「陌生人」。有趣的是,這群方外之士,常掌握醫方妙藥,甚至熟悉域外醫學,再加上慈善布施的信念,往往在疫病流行之際,常主動前往疫區,給藥、療疾和照顧等,成為神異救星!如西域僧人單道開,常攜帶著松脂茯苓一類雜藥,周行於荒遠的村落之間,救療百姓,而且特別擅長治療眼睛方面的疾病,這正是中醫一直比較弱的領域。又如被稱為青牛道士的封君達,聽說有將死的病人,就會馬上前往救助,藥方一下就立即起死回生。這群特異的宗教人士,豐富了中國以親疏遠近展開的疾病關係。

面對疾病、尤其是猛爆性的瘟疫流行,如何保持適當的社交距離,既涉及疫病認知和控制,也反映當時的社會風氣、人情世故,二者之間存在密切的關聯性。每次面對瘟疫肆虐,疫病科學的剋制技術顯得嚴肅,但當中也保留了許多人文空間:諸如民間知識的經驗累積、人情義理的處世智慧、人際關係的情感表現。在這種情況下,醫技與人文交相運作,在社交關係下隱藏著人性的光明面,在疫病的恐怖氛圍中,畫出安全而美好的社交距離。

相關檢索詞:虛悸、額、疫、癩、目疾
疾病事件:S137 《世說新語》 殷仲堪 · 下.34、S365 《搜神後記》 異物如鳥 · 6卷、S050 《搜神記》 庾袞 · 11卷、S390 《神仙傳》 趙瞿 · 7卷、S323 《冥祥記》 單道開 · 1卷

作者 / 劉苑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