甚麼人生甚麼病?——疫病的責任與倫理

疾病小說 x 「我們」的故事系列之一

2020-10-02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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疾病只是「我家」個人的事嗎?疾病與病人的身分有何關係?我們的社會究竟如何看待生病的人?果真如疾病社會學專家所說:當個人生病、失去了健康時,就會阻礙了個體的社會化,因而影響他的社會身分、地位,以及社會的聯繫和支持嗎?我們是否曾為疾病貼標籤,乃至歧視?在新冠疫情蔓延的今日,儘管美國、印度、巴西列居染疫者數量的前三名,甚至美國總統川普、英國首相強生也成確診者。然仍有許多人將新冠肺炎,標籤化為「武漢肺炎」;凡喜歡吃野味的華人,就被視為潛在的新冠肺炎的帶原者;甚至認為只要具有華人臉孔的東方人,都應該被隔離;乃至所有華人對於新冠肺炎的罹難者都難辭其咎。這樣的疾病言論看似推演太過,但在我們的日常生活中卻又常常看到相同的劇碼上演。在斷定是非之前,或許我們就先從古代的故事裡一窺究竟,經由最貼近人情世故的小說中尋找一些疾病的道理。

《搜神記》中有一則傳說,話說孔子周遊列國時,在陳國絕糧,隨從的弟子都餓得生病了。不知是否他老人家也餓得睡不著?竟在客館中彈琴唱歌,一直到半夜,惹惱了某人,突然衝出了一個穿黑衣、戴高帽的巨大身影,怒氣沖沖地大聲叫嚷。孔子派出最善外交的弟子——子貢出去應對,客氣地問:「敢問來者何人?」想要好好地平息這場即將爆發的衝突,可憐的子貢竟被一把抓住,這時勇猛的子路挺身而出,與這巨人大戰開來,幾回合下來,對手不好應付。在旁觀戰的孔子,發現對方的馬甲有異,好像隱藏著奇怪的活物,有如魚鰓般的一張一闔;他提醒子路攻其弱點,子路猛力伸手一探,就將那怪物拖倒於地,立刻現出原形,原來是一條大鯷魚(古時大鯰亦叫鯷,細長的茅芽叫荑,均延長物。身體延長。蜒:即延,長。海蜒身體延長。離水瀾:即離水爛,海蜓易爛,可參考《漢語動物命名考釋》)。在此危機過後,孔子不同於凡人之處,他開始思考:為何會遭遇魚精的攻擊?難道是因為他們這群飢腸轆轆的師徒,生病衰敗的窮酸味招來精怪的覬覦?究竟上天立意要毀滅他們一行人?還是上天眷顧夫子,體諒他身繫禮樂教化的傳承,而讓他們師徒有機會擊敗魚精的挑戰,獲得一頓豐富的大餐?答案肯定為後者。由此,我們可以進一步引申思考,孔子如何看待疾病?儘管沒有人能夠不生病,但在他的觀念裡生死窮通屬於命運的範疇,就不能阻饒他行道的決心;並相信命運最終是站在天命傳承者的一邊。從另一個面向來說,疾病固然屬於個人的身體經驗,可即使是聖人,周邊的弟子一旦生病,就不能不受影響,整個團隊無法前進,甚至因此認為那就是天意。

接下來要面對一個非常敏感的問題,疾病是否關乎道德?在中國傳統觀念中相信善有善報,但每當大疫來襲,常常整個村子的人死的死,逃的逃,一家人百口幾乎全部滅絕的慘狀,也時有所聽聞。難道這些染疫病亡的人都是失德不善之人嗎?在宗教性的靈驗故事裡,更不得不面對類似的道德議題。佛教小說《冥祥記》中常有佛、道二教鬥法爭競的故事,很自然地將道士視為窮兇極惡的敵人,常遭遇突然暴死,被鬼差緝捕,下地獄受懲罰的惡報。然而故事要曲折,情節就不能這麼簡單。好比當時就有一個孝順篤實,稱譽鄉里的人物,名叫李旦,也是地方道教的領袖,擔任祭酒的職務。一如格套,他突然暴病而亡,鬼吏將他羈補到地府,經過審判,卻發現他是不折不扣的善人,閻王府君這時就遇上了道德的難題,既不能讓他枉死;但若放還復活,道治中的信徒卻不允許李旦改信,則將是佛教弘法的阻礙,於是來來回回幾次,讓他遍觀罪人所受的苦行,也無濟於事,只好警告他說:「甲申年將有大疫發生,鬼吏將殺伐惡人,只有佛家弟子,作八關齋的儀式,真心行善,才能夠免除禍患。」屢經復活的李旦,最後只好兼修兩種宗教,並常常勸化人們舉行八關齋的儀式,以懺罪祈福。如此看來,古人認為在疫癘流行之際,鬼卒將會捕殺惡人,但不同的立場,對於善惡判斷的標準,其實並不完全一致。

還可以追問的是:疾病是否有階級之分呢?在經典中所表現的疾病觀,顯然受到禮的階級規範,使用的語言也隨身分地位的不同而有所諱稱。根據《公羊傳》何休《注》說道:「天子有疾稱不豫,諸侯稱負茲,大夫稱犬馬,士稱負薪。」也就是中國在進入秦漢中央集權的帝國之前,夏、周、周等朝代實行分封制度,在天子以下,又分諸侯、大夫和士等階級。而疾病實則使用了不同的名詞來取代:當天子染病時,稱「不豫」,「豫」為安樂之意,也就是身子感覺不安逸;諸侯稱「負茲」,「茲」有多的意思,意謂著擔當的事情繁多,以至於生病了;而大夫之所以稱「犬馬」,在於這些人總是為天子效命,每每到遠方出差,甚至作戰,代人勞苦,以至於染病;而士階層又為何稱為「負薪」,豈是要如樵夫擔柴?究竟是甚麼意思呢?這得請古代的經註大師出來解釋。唐代的經學學者徐彥告訴我們:「士稱負薪者,祿薄不足代耕,故致疾。」原來士階層的薪水微薄,不足以雇請工人來幫忙耕作分封的田地,就必須辛苦謀食,往往因此而患病。這些記載由社會階層所構成的疾病語言符號,與社會經濟密切結合,其中隱藏的潛話語就是:什麼樣的人會因什麼樣的身分職務而致病!乍看之下,好像涉及了「健康不平等」等當代議題,也即是透過「文化差異」與「資源差異」的不同比較,可發現高階級者要比低階級者有較佳的健康表現。古人雖然不會使用社會調查法,但透過普遍觀察法,也能得出類似的結論。更值得注意的是,古代典籍中深層的文化意涵,則是在暗示一種身體的制約,不但健康的身體在語默進退中,必須受到分封社會的禮制規範,連病體也脫離不了特定生活型態影響,於是經由簡短的疾病代稱,展現出一種分層負責、勞心者與勞力者分工的疾病社會學。

即使在相信鬼神致病的年代,人們也能客觀地觀察社會生活與疾病的關係,理解不同階級的生活型態對身體健康的影響,更延伸至對於文化身體、道德名聲的關注。無奈的是即使聖人、孝子名士也會生病,橫遭惡疾,而其中是非,在越是複雜多元的社會越難判斷,就算明察秋毫的閻羅王,也有左右為難的時候,轉而鼓勵用實際的宗教實踐來避禍。至今對於疾病的原因,大都已有科學的認知與解釋,很少人會再將疫病歸咎至天罰,但若在病苦來臨時,就情緒性地貼標籤,尋找替罪羔羊,那麼見識就如胡亂抓人鬼卒一般了!

相關檢索詞:虛悸、額、疫、癩、目疾、暴病、又活、疾癘
疾病事件:S094 《搜神記》 五酉 · 19卷、S331 《冥祥記》 李旦 · 1卷

作者 / 劉苑如